把根留下2
文/黄和根
在我极小极小的时候，从祖母的口述里，知道我在江西吉安，尚有一位姨奶奶。及至到了读初中，忽而有一年，家里来了一位老人，她佝偻了身躯，头发近乎全白，看起来同祖母年纪仿佛。那天放学回家，祖母见了我，连忙喊住，要我叫她“二姨奶奶”。我这时才知道，原来这位耄耋老人，便是祖母经常提起的姨奶奶。
祖母有兄弟姊妹七人，其中兄弟四个，姊妹三人，祖母是老大，而眼前的这位姨奶奶，便是排行老二。年5月，湖南省农业厅水利工程局经实地勘测后，编制出涟源县白马水库计划任务书。设计灌溉涟源市白马、茅塘、杨市、荷塘、水洞底、金石、枫坪、斗笠山等8个乡镇和娄星区石井、百亩、大科、万宝、茶园等5个乡镇的18.3万亩农田，干旱严重时还灌溉到双峰县洪山殿和蛇形山两镇近3万亩农田。灌区干渠总长公里，实际灌溉21万亩，为娄底市的农村经济和农业发展及社会稳定作出了重大贡献。正是这一年开始，库区附近数千户人家组成的上万人的移民队伍，浩浩荡荡向江西省吉安市出发了。
在这样庞大的队伍里，二姨奶奶一家便是其中的一分子。年春节时分，在最小的姨奶奶的带队下，三叔，大表叔，父亲，由我开车，前去给姨奶奶拜年。那是一个叫峡江县仁和镇大里村委垴下村小组的地方，狭长而空旷，人烟倒也十分密集。房屋的建筑风格，同我的故乡极其相似。翌日早餐，前去小卖部买烟，店主操着一口流利的家乡土话，聊天当中，令人仿佛不在异乡。
二姨奶奶说，移民政策虽好，却大抵是一句口号。他们刚来此地，是一片荒芜，晚上天黑之前，务必提前关门，否则教老虎豹子叼走了。四面全是山，田土却并不多，没办法，只有各家组织了，前去开荒。吃也没什么吃的，穿也没什么穿的，唯有开不完的荒。于是二姨爷爷因为身体不佳，加上劳力过量，终于也就早逝了。二姨奶奶因为体质极好，所以常常能够顶得上一个半的劳动力，但终究世界上没有犁得坏的田，只有累死的牛——她因为不堪重负，一米七几的大高个子，终于也就弯下去、弯下去，最终成了一个问号。
二姨奶奶育有两儿两女，一直跟国根表叔生活，国根表叔为人忠厚，在家开了一个养猪场，我们这次前去探亲，全由他来安排招待。祖母一直有一个夙愿，便是有生之年，一定要亲自去江西看望这个亲妹妹。但她终于不能如愿。祖母去世的时候，便是国根表叔前来吊唁的。他生平第一次来我家，简直找不到路。丧事忙忙碌碌，我在田埂上遇见他，以为是别的什么人，居然连招呼也没打。及至吃饭时候，经家人介绍，这才恍然大悟。
中国有句古话，叫藕断丝连，设使更贴进一步，便叫打断骨头连着筋。这是用来形容血浓于水的。这两位老人，大的八十好几，小的年逾古稀，我犹记得她们挥手道别的情形，是那样的依依不舍，是那样的老泪纵横，是生离死别一般地痛楚。车辆已经发动许久了，油门轰了一次又一次，这边好不容易上了车，那边却还不住地趴在车窗上说话。
“人已老得不成样子，再见面也难了！到了那一天，无论如何，要通知一声！”大家彼此嘱咐道。
离别至于斯，连我也眼圈发红了。人老珠黄，体弱多病，又相去千里，各自天涯，即使相见，也有心无力了。车辆在夜色里行走，眼泪在夜色里偷流，真是肝肠寸断的离别之夜呵。随着老人的相继离去，大约年轻人也就渐渐要疏远了罢，毕竟五代出户，是中国历代以来的老传统。
但很快，我的忧虑又烟消云散了，因为我想起一句诗来：“年深外境犹吾境，身在他乡即故乡。朝夕莫忘亲命语，晨昏须荐祖宗香。”
这句诗的主人叫黄峭(-)，字峭山，又名岳，字仁静，号青岗，后裔尊称为峭公或峭山公。他自幼沉宏，有智略，官至工部侍郎，娶上官氏、吴氏、郑氏三郡君，共生二十一子。
峭公归隐数十年间，目睹社会变乱，政局动荡，换了五代十一君，亡国而被弑杀的国君八人，其中时间长的不过十多年，短的不过三、四年。政局如此动荡，决心遣散诸子以避不测之祸。后周广顺元年（），是年郭威篡后汉为后周太祖。峭公年已八旬，宴会姻族，对众儿子说：世人拜神祈求“多福、多寿、多男”，但是尧说：“多寿则多忧，多男则多惧。”你们二十一人，难道我不愿意都留在身边，以终余年？只是忧虑多男多惧，我怎能指望大家株守家乡呢？应该走出去自谋发展。我过去在戎伍，走遍半个天下，回想闽、粤、赣、江、浙等地，山环水秀，饶沃的田地到处都有，但都已荒芜，只要开发，便成乐土。三妻位下各留长子以奉侍父母，其余一十八支不得恋此故土，各自信步天下，相地而居，随地命名。
诸子齐声说：“俗话说，‘积谷防饥，养儿娱老’。父亲已到八十高龄，我们正在忧虑不能日日奉侍左右，反叫我们远处他乡，培育这么多子女有什么用？”
峭公慨然长叹说：“谁说散不如聚，而共同留恋这小小的地方！你们没有听说，‘燕雀怡堂而殆，鹪鹩巢林而安’，我的忧虑恐惧，就是为此。”
当时众烟亲也向前劝说：“‘池内之鱼，远逊云间之鹤’，当前海内多变，我们觉得亲翁考虑此问题，既全面又有深远意义，为何要仿效吃乳的婴儿，向母亲怀中索食呢！”
峭公接着说：“聪明辖达之人的见识，大致相同。择木而栖，就在于食禽。”于是将所积贮的资财均分，并新修家谱，各授一册，且郑重地说：“此谱以便年深岁久认所由来，知道我们的远祖分自光州，今为绥城旧族、乡名昼锦，里号和平，而中城鹳薮、竹粟、勘头，都是我们一脉之亲所居住的地方。应当珍藏谱牒，遥接书香，使上不堕贻谋之家声，下可绵子之世泽，所以不应该将分与聚当为两种不同的效果看待。他日相逢，彼以礼施，此以礼报，频来而不拒，久间而不疏。你们兄弟可卜吉登程，言无多嘱。”遂口占一诗以授之：
骏马堂堂出驿方，任从随处立纲常。
年深外境犹吾境，身在他乡即故乡。
朝夕莫忘亲命语，晨昏须荐祖宗香。
惟愿苍天垂庇佑，三七男儿总炽昌。
这便是著名的《遣子诗》的由来。而峭公临别之际所嘱咐的“应当珍藏谱牒，遥接书香，使上不堕贻谋之家声，下可绵子之世泽，所以不应该将分与聚当为两种不同的效果看待。他日相逢，彼以礼施，此以礼报，频来而不拒，久间而不疏。”正可以消除“五代出户”的忧虑。
祖母身为长姐，以九十五岁之高龄溘然长逝；她的三个弟弟也相继去世了，现在只有这两个妹妹在世。终有一日，连同这两位仅剩的老人也与世长辞，接下来的亲戚间的走动，全靠晚辈们的努力了。出五户以后，他日相逢，彼以礼施，此以礼报，频来而不拒，久间而不疏。如此极好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