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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冬天,一张一个男人背着一树桃花的照片,忽然出现在互联网上,击中了许多中国人的心。
照片的主人公,是来自湖北秭归县郭家坝镇的山民,刘敏华。十年前的春天,作为三峡库区移民的刘敏华,「在与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永别时,小心翼翼地带上了家门口的一棵桃树」。①
屋檐下静默的男人,和他狭长背篼里那株盛放的桃花,激起观看者胸中无限心事。人们对着这张照片出了神,想起自己和家园,和故乡,和迁徙,和变化,和四季,和风物有关的一切。
一位网友说,「很喜欢这张会说话的图」。一位网友说,「很多人心中都有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故乡」。一位网友为照片配上图说:「我背了故乡在身,我假设每个脚印都有根。」
一位网友忍不住要收集更多的评论:「江南无所有,聊赠一枝春。」「离乡不再归,惟有带春离。」「独往天地间,唯树吾相依。」
还有一位网友写道:「家山犹在,是眸中烟水,背上桃花。」
文|安小庆
编辑|姚璐
图|受访者提供
序幕
回到年3月,长江三峡两岸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春日。清明前后,空气潮湿,峡江之间的风开始变得软和。湖北宜昌的摄影师李风,在经过三峡大坝附近的秭归县郭家坝镇时,偶遇了正在搬家的移民刘敏华。
刘敏华家的祖屋早已被划入三峡库区搬迁范围。这天,刘敏华用背篼背走了许多件旧家具。最终,他舍不得门口那株桃树,将它从土中挖起,放进背篼,打算一同前往新的家园。
摄影师李风,巧合般地在那个春日拍下这个言有尽意无穷的决定性瞬间。此后,这张移民与桃花的图片,在他电脑硬盘中静静躺了很多年。
直到年,《中国国家地理》在制作湖北特辑时向他约图,这张「背桃花的移民」才从李风浩瀚的三峡图库中走出,最终在互联网上流传开来。
与网络上的热烈反馈相比,它的拍摄者显得静定得多。对李风来说,这只不过是他自年至今,面对三峡和三峡移民所摁下的无数快门中的一次。
三峡移民是一个庞大而特殊的群体。他们因「三峡工程」而产生。「三峡工程」全称为长江三峡水利枢纽工程。30年前的年4月3日,第七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审议并通过了《关于兴建长江三峡工程的决议》。这标志着三峡工程建设的正式开启。
三峡工程是中国也是世界上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。当「截断巫山云雨」后,「高峡出平湖」,三峡成为一座巨大的水面平静的峡谷型水库。工程所在区域也形成了世界上最大的一片水库淹没区——三峡库区。
在三峡库区内,有平方公里的陆地被淹没,涉及湖北和重庆的2座城市,11座县城,个集镇。其中巫山、奉节、秭归、巴东等9座县城和55个集镇全部淹没或基本淹没。
年,三峡水库建库以来的最大一次洪峰
年,国务院颁布《长江三峡工程建设移民条例》,这意味着三峡移民正式以群体身份进入现实和历史。在此后的十余年里,共计有多万移民离别故土。其中,有近17万移民自三峡库区出省,远迁至福建、广东、上海、山东、江苏、浙江等遥远的异乡。
对安土重迁的中国人来说,离别故土是一件生命中的大事。对在三峡两岸生息了数千年的江河儿女们来说,故园的变迁与三峡工程的建设,不可不谓是有生之年亲历的沧海桑田和大历史。
迁徙和流动,是当代中国从固态走向液态的关键词。如果说年代末开启的改革开放和「打工潮」,催生了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季节性移民——外来务工群体。那么,三峡工程的建设则创造了一个纪录:这是世界上移民数量最多、实施难度最为艰巨的一次水利工程。
在20世纪和21世纪相交的前后十年,三峡和三峡工程,是中国国民生活和公共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。那是新旧千年交接的时刻,人们充满乐观和自信,不吝允诺自己一个美好的未来。
生长于长江边小城宜昌的李风,那时也为这些宏大的事件和正在发生的历史所震动。年6月的一天,大学毕业不久的他,以摄影爱好者的身份从宜昌坐船逆流而上,来到位于三峡库区核心地带的秭归。
在秭归县城的码头,李风用胶片相机拍下一个扛凉席的小男孩。这个7岁的男孩叫刘伟,秭归向家店村人。向家店村是距离三峡大坝最近的村庄,也因此成为三峡库区最早实施移民搬迁的村庄。
那天下午,这个自己扛着凉席的小男孩,将和同村位移民一起,乘船迁往宜昌市郊。「三峡百万移民大迁徙正式拉开序幕」,在多年后的图片说明里,李风这样描述青年时代偶遇的这个历史性时刻。
从年的那个夏天开始,李风开始了一条漫长的道路。受着一股似乎来自峡谷和江水的永恒召唤,在之后的27年里,这位安住在内陆边缘小城的摄影师,始终心意坚决地将镜头对准三峡和三峡移民。
年12月,三峡库区巴东县楠木园村的移民带上自己的全部家当搬迁
召唤
那股永恒的强烈的召唤究竟来自何处?李风说不清楚。但最熟悉也亲近的理由或许是,在千百年的时空中,三峡已经吸引和召唤过无数中国人:
屈原,李白,杜甫,元稹,白居易,孟郊,王维,刘禹锡,范成大,陆游,黄庭坚,苏洵,苏轼,苏辙……几乎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,都曾在经过三峡时,为江河山川所感兴,在此地留下伟大的诗篇。
当历史来到20世纪末,三峡再次成为一个无法忽视的地标。对当时的普通人李风来说,想要无限靠近这里的背后,更多是一种无法对正在发生的历史无动于衷的态度。
年的首次拍摄后,李风很快辞去公司财务主管的工作,应聘成为宜昌当地一家报社的摄影记者。那时,和他一样受到这种巨大召唤的人还有很多。
年1月20日上午10时50分,素有「千古诗城」之称的奉节老城,在巨大的爆炸声中灰飞烟灭。一位来自重庆的媒体人,偶然在现场目睹了这次爆炸。他很快决定留下,在之后的一年里,他和合作者鄢雨一起完成了一部纪录片,《淹没》。
他是后来又拍摄了《杀马特我爱你》的纪录片导演,李一凡。年,看过纪录片《淹没》的贾樟柯,第一次来到三峡。他去了巫山,奉节,看到拆迁和考古同时在老城的地上和地下进行。两周之后,他决定要在那里拍摄一部故事片。
「因为我整个被那个环境震惊了。」历史逼近在眼前,贾樟柯感到「特别有一种迫切感」。在与时间和城市消失速度的赛跑中,他仅用三个月时间就拍完了电影《三峡好人》。
年6月1日,三峡大坝下闸蓄水。不论对长江还是所有三峡人来说,这都是一个可以同时将时间与河流截断为「此前」和「此后」的日子。
年6月1日,三峡工程正式下闸蓄水,第一期蓄水米,移民们正在和水位标字牌合影
蓄水后,库区水位将按照设计高度上升至米。这意味着三峡大坝的船闸通航和机组发电功能即将实现,也意味着沿岸米海拔以下的村庄、城镇、人类足迹和其他一切历史剩余物都将永沉江底。
在这个重要节点到来之前,时任《南方周末》记者的南香红,早已提前近一年的时间奔赴三峡。她和同事尽力去搜集即将消失的「许许多多的历史鳞片」。在秭归,他们记录屈原祠搬迁前的最后一个端午。在云阳,他们看到张飞庙成为三峡库区「最老的移民」。在丰都,南香红感慨,待大坝蓄水之后,「鬼城」丰都将变成「一个真正的水鬼出没的世界」。在涪陵,他们看到,世界最古老的水文站白鹤梁,将在保护下成为首座水下博物馆,但此后每年的枯水期,石刻鲤鱼将永不再露出江面。
6月1日到来了。那天,许多中国人阖家坐在电视机前,观看中央电视台的全程直播。写过《江城》《寻路中国》的美国作家何伟,则在现场感受那个历史时刻。
在三峡库区的巫山龙门村,何伟记录了一个留到最后的移民家庭,面对江水上涨时的种种反应:
「看着江水上涨就如同看着闹钟时针的走动:几乎察觉不出来……但每过一个小时,江水就会上涨十五厘米……甲虫、蚂蚁、蜈蚣纷纷从江岸边四散逃窜……眼看着它们的小岛就要没入水中,昆虫们不顾一切地逃离了。」
同一天,李风也在现场。在他的记忆中,能够最直接证明江水正一寸一寸上升的,同样是那些从洞中仓皇爬出的昆虫和动物。他还拍下了一个被江水淹没的鸟窝。
被江水淹没的鸟窝
从90年代中期开始,李风没有缺席三峡工程的每一个重要节点。面对正在发生的历史,他和其他创作者用摄影、文字、新闻、绘画、电影、图书、纪录片,留下了尽力丰富的记忆碎片。
也正是这些相互映照、相互补充的信息拼图,以互文的方式,让今天的我们试图去靠近那段历史岩层时,不至于无所凭借。
回响
拍摄三峡和三峡移民的27年,给李风带来诸多荣誉和奖赏。峡谷的工作,也极大形塑了他的生命体验和职业生涯。
在被长江和三峡所召唤吸引而来的无数人中,李风或许并不是其中最具天赋和野心的,但27年过去,他成为峡江边少有的守望者和一直在场的记录者。他始终相信记录本身的价值,「即便变化最激烈的那段过去了,后面需要记录的也非常非常多」。
李风今年50岁。在认识他并与他交谈后,很快能在他身上识别出一种特质:单纯。在小城熟人交织的饭局,他不喜欢举杯,总是直接说出自己的看法。
很多时候,他像被施了某种魔法,总是努力把饭局上每一个迷路的话头都拽进峡谷深处,尽力为每一个外来者讲述尽可能多的有关江河峡谷的故事和细节。
太太胡颜鸿,常和李风作伴在三峡行走。在她的眼中,李风「很痴,也挺傻,只搞这个事情,虽然这么大年纪,但还是蛮天真」。
年,李风和太太胡颜鸿在去三峡的船上
或许,正是这种单纯的「始终在场」和毫无诀窍的「耐心」,让李风在拉长时间的维度后得以一次次目睹江河和峡谷的真相,也让他遇见了「背桃花的人」。
最近两年,这张拍摄于10年前的照片,在互联网上带来连绵不绝的回响。年冬天,一位网友在看到这张照片后,打开何伟的《奇石》,在其中找到了一段有关三峡移民的记录:
「大人们忙着往上搬家具,最小的女孩坐在南瓜地里的桌子边上静静地抄写着课文:春雨绵绵下,出门看桃花。」
年春天,3月13日的深夜,一位叫做鹏飞的武汉市民在日记中写道:「今天看到这张照片特别有感触……他要驮走的哪是一棵桃树,他要驮走的其实是家乡的春天。」
还有一位网友感慨,或许今天的我们,都是背桃花的人,「我只能背上自己的桃花,做我自己的桃花源」。
作为这张照片的拍摄者,李风也想起了过去的许多瞬间。在离别故土的移民怀中,他最常看到的东西是植物和泥土。在曾经的三峡库区,他最常见到的标语是,「舍小家为大家支援三峡建设为国家」。
每当谈到峡谷中发生的一切,谈到移民的故事,谈到今天的新三峡人,李风镜片背后的眼睛会立刻亮起来,他想要克服语言的局限,告诉你他无数次往返其中看到的一切。
夏日的傍晚,长江边的人们似乎被本能驱使着一一前来报到。他们倚靠在江边的石阶和堤岸,用气枪射击彩色气球,唱卡拉OK,看网文,谈恋爱,打游戏,洗脚,遛狗。更多的人不做什么,只是对着长江发呆,想心事。
年12月,巫山新码头上一男一女等夜船过江,那天他们刚领了结婚证
江风浩荡,送来江水独有的腥味,还有岸边某户人家院子里黄果兰的浓烈香气。「其实我们这里的人,都和长江有点分不开,你发现没有?」站在被江水打湿的石阶上,李风说。
我们的头顶,是一轮被月晕环绕的下弦月。李风和太太胡颜鸿回忆起还没有生育前,两人一起在峡谷和江上度过的许多个孤独宁静的夜。那时,江水还是野性的滚滚的浑黄色。每当轮船驶过,汽笛声回荡在峡谷空旷的江面,久久不能散去。胡颜鸿觉得,那就是古中国。
沉浸在旧日记忆中的两人,令人想起许鞍华年的作品《男人四十》。电影最后,妻子提出分开,丈夫回答道:
「我们游完长江回来再说吧。我们读了那么多李白,杜甫,苏东坡,也应该一起去看一看,现在天气热了点,但如果不去,不久三峡一灌水,很多地方会淹没,很多东西会消失……」
镜头切换,一段似乎由手持DV拍下的发黄的三峡风光。那或许是他和她看到的最后的三峡,或许是电影中的他们,电影外的我们,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,都曾背诵过的诗文:
「寄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。哀吾生之须臾,羡长江之无穷。」
以下是李风关于三峡和移民的记忆——
第一次离别
年我出生在湖北恩施。我母亲这边是从贵州花溪逃难过来的。我的父亲则是60年代从武汉下放到恩施的。
从广义上说,她和他都算恩施的移民。我父亲的经历称得上奇特。他家里没有一个搞声乐的人,但不知道怎么,他从宜昌,考上了武汉音乐学院附中,后来一路读到研究生。
「文革」开始后,他下放到恩施文工团,认识了当语文老师的我母亲。
恩施这个偏远小城里,聚集了全国各地下放来的一大批知识分子。我们住的文工团院子,就有好多有意思的人。
我家隔壁住了教英语和教哲学的老师。医院,后来有位医生得了南丁格尔奖。文工团还有一个专门负责画海报的叔叔,是湖北美院下放的教授,他给我看了好多国外的画册,还送过我一本雕塑家罗丹的作品集。
在恩施的童年刚刚开始,我们的生活又被打乱了。「文革」结束了,大概从年开始,哗,这些下放的人全走光了。有的回老家,有的回原来工作的单位。突然之间,院子里的人都消失了。
我们院子里有一对夫妇,丈夫是下放的地质专家,妻子是本地学校的会计,他们有两个儿子。要走的时候,女方不愿意离开恩施,夫妇俩就离婚了,孩子一人一个。
离开的那天,我和父亲去河边的长途汽车站送那个叔叔。记得汽车刚开走,那个男孩突然从车窗里蹦了下来,不走了。不知道后来他们的人生又是什么样子。
很快到了我家启程的时间。那一年,我10岁。临出发前的几天,院子里还没走的每一家人都请我们吃了一顿饭。出发那天,我们包了一辆军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,居然把所有家当都装上去了。
这是我生命中经历的第一次迁徙。离别是什么感觉呢,有点不安和迷茫。现在回忆起来,当时很多人被下放到恩施来的时候很迷茫,离开恩施的时候也很迷茫。
就这样,年的夏天,我们一家三口从恩施搬到了长江边的宜昌。那时还没有跨江大桥,我们是坐轮渡过江的。宜昌就这样成了我的故乡。
高考之后,我去湖北大学学了财会专业。很快,我觉得这个专业太无聊。我就去图书馆看书。大学几年,我在图书馆看了许多国外的摄影作品,慢慢开始自学拍照。
我省吃俭用买了一台海鸥相机,一开始是给我太太——当时的女朋友胡颜鸿拍照。后来在全省一次比赛中得了第一,一位老师鼓励我,「如果坚持下去,你以后会拍得更好的。」
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,我有点惊讶地发现,原来历史上有这么多人拍摄过长江三峡。
宜昌就位于三峡的出口,是长江上游和中游的分界,也是历史上出入巴蜀的要道。从宜昌的西陵峡往上,依次是瞿塘峡,巫峡。切割出这三段峡谷的长江,被当地人称为峡江或者川江。
是从图书馆的画册里,我才知道原来我长大的区域是这样一个备受世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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